第二十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下）

　　武松提着哨棒，大步流星往景阳冈走去。大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路边一棵大树干上，有一处被刮去了皮，露出里面一片白皮，上面写着两行字。武松也能认识几个字，抬头仔细一看，上面写道：

　　“近因景阳冈大老虎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

　　武松看了，笑道：“这是店家诡诈，惊吓那些客人，以便去他家里宿歇。我怕它个什么鸟！”想罢，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

　　此时已是下午四五点。一轮红日正慢慢地落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看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走到庙前，见庙门上贴着一张盖有印章的榜文。武松站住脚阅读，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老虎，伤害人命。现今限期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末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武松读了榜文，方知真的有老虎。正欲转身回酒店里来，又一想：“我此时回去，一定被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过去。”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怕个什么鸟！先上冈去看看能怎地！”武松正走，渐渐酒劲儿涌上来，浑身燥热，便把毛毡斗笠掀在后背上，将哨棒挽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上走来。回头再看这日色时，已经坠落山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天气，日短夜长，天黑得早。武松自言自语道：“那有什么老虎？人们都被吓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会儿，酒力发作，燥热难耐。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前衣襟袒开，踉踉跄跄，直奔一片乱树林里来。见路边一块光滑滑大青石，想歇歇脚，醒醒酒再走。便把那哨棒倚在大青石一边，翻身躺在石头上面，正要睡会儿，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来。古人有四句诗单说那风：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来。武松见了，惊叫一声：“唉呀！”酒劲儿吓醒了一半，跃身从青石上跳下来，伸手抓起那条哨棒，躲闪在青石边。那只老虎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身体一蹲，顺势纵身往上一跃，从半空里扑下来。武松一惊，酒都化做冷汗出来了，脑袋立刻清醒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老虎扑过来，转身逆势往老虎身后一闪，躲在老虎背后。那老虎空中转不过身来，背后看人不得劲，前爪刚一搭在地上，顺势把腰胯一扭，转过身来，后退着地一蹬，张开血盆大口冲咬过去。武松一个侧箭步，躲在一边。老虎见扑咬不着他，怒吼一声，好似半半空中响了声霹雳，震得那山冈也随着动，把那铁棒似的虎尾挺直，像剪刀一样横扫过来。武松急忙屈身闪腾后跃。原来那老虎抓人，只是一扑，一冲，一扫；三招不得手时，气势先没了一半。那老虎又没扫着，又吼叫了一声，身体紧忙打了个转回过身来。武松见那老虎回身未定，双手轮起哨棒，使尽平生力气，从半空劈向老虎。只听得“啪啦”一声响，哗啦啦地将身边松树连枝带叶打落下来。一棒劈下竟然没打着老虎，原来打急了，没看头上，正打在松树枯枝上，把那条哨棒打折成两截，只剩下一半拿在手里。那老虎咆哮着发起怒来，转过身神祗两个前爪又是一跃，扑向武松。武松情急之下奋力向后一跳，退出了十步远。那老虎两只前爪恰好搭在武松脚尖处。武松将半截哨棒丢在一边，两只手顺势抓住老虎头顶花纹皮毛，一较劲儿，将虎头按在地上。那只老虎急忙挣扎，却被武松用力按住，不给它半点儿挣脱机会。武松抡起一只脚就往老虎面门的眼睛上用力乱踢。那大虫痛得咆哮起来，两只后爪在身后扒起两堆黄泥，身下成了一个土坑。武松把老虎嘴直接往黄泥坑里按下去。那老虎被武松折腾得气力渐少。武松左手紧紧地抓住老虎头顶花皮毛，腾出右手来，抡起铁锤般大小拳头，使尽平生力气，一顿乱打。打到五六十拳时，那老虎眼里、嘴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武松尽显昔日神威，仗着一身武艺，一会儿把老虎打成软绵绵一堆，就好似躺着一个锦皮袋。有一篇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

　　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

　　触目晚霞挂林薮，侵人冷雾弥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踊跃逞牙爪，麋鹿之属皆奔忙。

　　清河壮士酒未醒，冈头独坐忙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一掀一扑何狰狞！

　　虎来扑人似山倒，人住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猩红染。

　　腥风血雨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奄。

　　近看千钧势有余，远观八面威风敛。

　　身横野草锦斑销，紧闭双睛光不闪。

　　景阳冈上那只猛虎没到一顿饭的工夫，被武松一顿拳脚打得动弹不得，自己也累得嘴里直喘粗气。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找那条被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怕大虫没死，抡起半截哨棒照着老虎头颅又乱打了一会儿。试了试老虎口鼻，一点气息都没了，这才松口气。武松边喘着气边寻思道：“只能拖着这死老虎下冈子去。”上前弯腰在血泊里抓住老虎两只后爪，用力一提，那里提得动？原来已经使尽了浑身力气，手脚都瘫软了，动掸不得。来到青石上坐了半晌，心里暗想：“天色眼看黑了，倘若再跳出一只老虎时，我怎么还能斗得过它？先硬挺着下冈子去，明早再回来打理。”在石头边找着了毛毡斗笠，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走下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丛中钻出两只老虎来。武松心里一凉道：“唉呀！我今天完了！”只见那两个老虎在黑影里身子竟直立了起来。武松定睛一看，却是两个人，用虎皮缝制成衣裳，紧紧裹在身上。那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惊问道：“你这人吃了鳄鱼心、豹子肝、狮子腿，浑身是胆！如何敢独自一个人，又没器械，在夜幕降临时走过冈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反问道：“你两个是什么人？”那人答道：“我们是本地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什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还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老虎，天天夜里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死了七八个。过往客人，死的更不记其数，都被这猛兽吃了。本县知县召集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等人捕捉。那老虎体大凶猛，难以靠近，谁敢上前！我们因为捕捉超期，不知挨了多少棍棒，就是捕捉不得它。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几个乡民在此，四周安放了窝弓药箭等它。我们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咧咧地从冈子上走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到底是什么人？见过那只老虎么？”里正相当于现在是一个乡村小官，负责管理一里的行政事务，包括人口登记、税收征收等。武松答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刚才从冈子上乱树林边经过，正撞见那只老虎，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目瞪口呆，半天说道：“不可能！”武松道：“你们不信，看我身上还溅有血迹。”两人半信半疑问道：“怎么打死的？”武松把打死老虎的经过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惊又喜，转身叫喊那十个四处埋伏的乡民来。只见这十个乡里汉子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闻声随即围拢过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着你两个上山？”猎户道：“那猛兽那么利害，他们怎么敢上来？”一伙十几个人，都围在武松面前。两个猎户把武松打死老虎的事向众人说了。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们众人不信，我和你们回冈上去看看便知道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擦出火来，点起五六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上冈子来，看见那只老虎团成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告本县里正和该地上户。上户是指有身份或名望的人家。另让六七个乡民把老虎捆缚了，抬下冈子来。

　　到了岭下，早有七八十人兴高采烈迎上前来。先把死老虎抬在前面走，用一乘兜轿抬着武松，直奔本地一个上户人家来。兜轿是指一种只有坐位没有轿厢的轿子。那上户和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老虎抬到厅堂上，本乡上户、猎户二三十人都来探望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答道：“小人是这里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喝得大醉了，上了冈子来，正撞见这猛兽。”把打虎的经过又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是位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野味端过来给武松下酒。武松因打老虎劳累困乏了，想要睡一觉，上户便叫庄客打开客房，先让武松歇息。到了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告，一面安排众人合力打造一副抬运老虎的架子，准备周全，欢送到县里去。

　　第二天早晨天明，武松起来洗漱完毕，众多上户牵来一只羊，挑来一担酒，都在厅前等侯。武松穿了衣裳，整理头巾，出门来到前厅，与众人再次见面。众上户端杯敬酒说：“这个恶兽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挨了几顿棍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掉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都赖壮士恩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能，依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庆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老虎，放在抬老虎架子上。众乡村上户，都拿出缎匹花红来挂在武松身上。武松有些行李包裹，暂寄存在庄上。众人刚出庄门，就遇见阳谷县知县相公派人来接武松，都相见完毕。挑出四个庄客，用凉轿来抬武松，又安排多人抬着老虎走在队伍前面武松和老虎身上都挂着花红缎匹，欢天喜地送到阳谷县里来。

　　阳谷县城里的民众，听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老虎，都出来迎接观看，哄动了整个县城。武松坐在轿上，只见人群前拥后挤，吵吵嚷嚷，挤满大街小巷，都来看老虎和打虎英雄。到了县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门等候。武松下了轿，跟随抬老虎的架子，来到厅前，把老虎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个模样，又见了这个锦毛大老虎，心中暗自思忖道：“要不是这个大汉，怎能打死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唱了声喏，知县问道：“打虎的壮士，你说说怎你是怎么打死了这个老虎？”武松就在厅前将打虎的事又述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人听得都惊呆了。知县当厅赐了武松几杯酒，拿出上户凑的一千贯赏赐钱交给武松。武松谦让道：“小人托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老虎，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听说众猎户因这个老虎受了相公责罚，何不把这一千贯赏钱分给猎户去用？”知县道：“既然如此，任凭壮士处置。”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分给了众猎户。

　　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然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举荐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都头是负责维护地方治安的低级军官。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感恩。”知县随即叫押司写了文书，当日便举荐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向武松贺喜，接连喝了三五天酒。武松心想：“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竟然做了阳谷县都头。”自此武松是官府见爱，乡里闻名。

　　又过了二三天。这天，武松走出县衙，出来闲玩，只听见背后一个人喊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来看我？”武松回头一看，叫声：“阿呀，你如何在这里？”正是只因酒色忘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不知喊叫武都头的是什么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