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彤晓得往脸上涂脂抹粉的那一年也才刚满三周岁。
苏子沟里嫁过来一个外地媳妇,在村民们的眼里她就是“时尚”的代名词。那一捧烫染得焦黄的头发被她高高地束在了头顶,远远看去就像是顶了个鸡窝。可就是这个“鸡窝”居然让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着迷不已。苏子沟美发店兴隆过那么一阵子,一个又一个的鸡窝被顶了出去。那些头发侥幸没被烫焦的妇女似乎还揣着那么一份不满意,出门时总不忘用手沾些水揉上一揉,试图让那捧鸡窝看上去更蓬松一些。
而让彤彤更为着迷的是变换在外地媳妇脸上的那些颜色。彤彤时常会对着人家的脸研究上大半天,她搞不懂那出现在眼皮上的蓝色和紫色是种什么高级玩意儿,也搞不懂嘴唇上的交替出现的红色和粉色为什么会都带着猪大油一般的光亮,更搞不懂“外地”是个什么地方,那里的人是不是个保个都是新潮模样,讲话的语调也是不是都那样婉转悠扬,她想着等回家的时候一定要求着爹妈给讲上一讲。
外地媳妇看着她那专注的神情,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还不忘在她脸蛋上狠狠地嘬上一口。彤彤既害羞又兴奋地跑回家里,脸上留下的那个口红印谁要给她擦下去她就跟谁急。她翻出姐姐的那套彩笔,学着外地媳妇的样子在脸上做起了文章,她嫌自己眉毛太淡了,就拿起黑色彩笔在上面描了起来,可惜黑色墨水被姐姐用光了,她又拿起藏蓝色的那只来代替,两条弯弯曲曲的粗眉不一会儿占据了她半边额头。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也不够大,两团紫色的“眼影”让她看起来像只熊猫,原本的樱桃小口直至被她修改成了血盆大口后才住了手。爹妈看见以后忍俊不禁,捧着她那张小花脸,连连称赞他们这个宝贝的二女儿聪明伶俐。姐姐看见了气愤不已,她实在是心疼自己那套宝贝彩笔,心里暗暗地盘算着在爹妈不在家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修理一下这个“小坏东西”。
在彤彤八岁的那年已经放弃了对外地媳妇的痴迷,她觉得那些变幻在外地媳妇脸上的颜色越来越不和谐了,照着电视机里的那些明星们比让她联想到了“土里土气”这个词语。她开始注意到了经常来往于村镇间的那个女邮递员,女邮递员虽然素面朝天,但彤彤就是觉得她举手投足、谈吐间透露着种“不一样”,至于怎么个不一样她形容不上来,因为“气质”这个词语还未曾出现在她贫乏的词汇领域里。当女邮递员的车铃声在村口响起,彤彤就会迫不及待地冲出去,尽管没有属于她的信件,但她依然乐此不疲地跟在那辆墨绿色的自行车后面,看着人家挨家挨户去投递。女邮递员那一大包信件里揣着许多“外地”,她字正腔圆地读出每一个城市的名字,都会让彤彤感到新奇不已。她觉得大城市的名字听着就是洋气,不像他们这个地方,一提起就让人感到了局促。她很期待去见识大城里的繁华,她惦记着去吃电视里面出现过的那张铺满了菜的披萨,也幻想着去逛一逛广播里提到过的“嘉年华”,更渴望去抱一抱广告中展示的那个会说话的芭比娃娃。彤彤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她坐在爹的摩托车后座上,脸蛋上的红彤彤里既藏着兴奋也埋没不住冷风的“功劳”,尽管崎岖的道路颠得她屁股生疼但仍抵不过她对那里“麦肯鸡”的热爱。县城也不繁华,它承载不了彤彤想象出来的那些期待。彤彤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跳上那辆墨绿色的自行车后座上,她想要女邮递员载着她与她的梦想到达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
后来在彤彤十五岁那年,爹妈去了外地打工,姐姐也嫁到了外地,唯独把最想去外地的她留在了苏子沟的姥姥家里。这几年陆续有几个外地媳妇嫁到了这里,从她们的口中彤彤也了解到了外地其实有“好”也有“坏”,有一些地方还不如苏子沟热闹呢!她迷上了看《超级女声》,长沙这个地界令她心驰神往。海选现场那些与她同龄的女孩子不仅多才多艺,穿着打扮也是那样的光怪陆离,她们所展现出来的落落大方绝对是大城市所给足的底气。彤彤的心思也活泛了,她在家里准备了一首王菲的歌曲,她认为海选现场的一些女孩子唱得比自己还不着调呢,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姥姥知道她的想法以后很生气,她告诉彤彤出了学校就回家里,哪儿也不许去。她老人家认为电视机里那些疯疯癫癫的小女子会把人教坏,她也不许彤彤再打开电视机。彤彤感到很委屈,姥姥一向是不讲道理,那只二大碗挡住了她的脸,泪水混合着米饭被吞了下去,她也只能趁着姥姥不注意跑到邻居家里去偷看。不让去就不让去吧,彤彤拿着自己那部粉色的山寨手机,把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与自己的梦想以投票的方式发送了出去,为了支持她心爱的“笔笔”,一口火腿肠算什么,不吃辣条又怎样,AD钙奶不喝也不会耽误成长。然而赛事结束后彤彤哭了,无论她再怎样努力发送短信,她的笔笔都只能是亚军了。彤彤幻想着已经到达了比赛现场,她穿越人山人海来到笔笔面前,一把拥住笔笔然后对笔笔说:你是最棒的!然后笔笔一定会带着她转遍整个长沙市,带她领略整座城市的美景,带她品尝整座城市的美食,总之笔笔会满足彤彤一切对外地的想象!
彤彤不是一个想靠着读书能走出山沟沟的小女子,她如释重负般地读完了初中,一心想着要去外地与爹娘团聚。爹娘没应允,因为爹娘也很忙,根本就无暇顾及这个宝贝闺女,娘负责着一家工厂八十口人的伙食,爹带领着自己的小施工队走街串巷。他俩补偿似地给彤彤寄回了一条牛仔短裤,上面既有破洞也有流苏。它曾经也是彤彤的愿望,可惜那时这种前卫并不被苏子沟所接受,她曾经央求过爹娘很久,但爹娘都以她是个学生为由拒绝了。彤彤现在尽管依然喜爱,但在青春期发胖的她已经无法把肉肉的肚腩塞进那条短裤里面去了,她一边狠狠地掐着自己那团肥肉,一边气恼地抹着眼泪,她恼的不仅是自己这身肥肉,还有那一切与青春失之交臂的恰好。
彤彤也像苏子沟里同龄小姐妹一样,在脸上涂起了不伦不类的彩妆,把脸涂得比脖子要白上好几个色号才肯住手,见到冲自己耍酷的男孩子,也摆出了一幅扭捏的模样,那一声声的“妹妹呦”,撩拨得她心花怒放。她经常扭着那副偏了跟的松糕鞋挎着小姐妹到县城里去闲逛,这里唯一那间商场里所谓的时尚服装,也不过是大城市三五年前淘汰下来的款式。彤彤一边把那些不入流的时装在身上比量着,一边在脑子里设计着要把它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松糕鞋扭着扭着就扭到了彤彤的十八岁,这个崭新的“大人”迫不及待地要去往大连这个地方,在那座美丽的海滨城市里有着一间她心心念念的服装厂,村里许多的小姐妹都在那里实现了经济独立,她们回苏子沟时的谈吐和穿戴在彤彤看来已经俨然摆脱了曾经的土里土气,日渐白皙的肌肤也让她们有了城市姑娘的面庞。彤彤的目光在望向她们时充满了幻想,她想象着自己已经成为了服装厂流水线上的一员,缝纫机哒哒哒的声响正在为她谱写青春最美丽的乐章。
彤彤拖着行李箱离开村口的那一刻,又有一位外地媳妇嫁到了这里,彤彤瞧见轿车里的新娘虽然穿着条洁白的婚纱,头上却突兀地蒙着一块大红盖头,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彤彤扭回了头继续赶路,她已经过了爱凑这种热闹的年纪,抑或是说她已经不屑于凑这种热闹了,只是她愈发觉得那块盖头红得扭捏,红得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