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只那么十分钟的光景,我梦到自己回了老屋,院子里满树的樱桃花开得耀眼,葡萄架子是满目的葱郁,夹竹桃也直挺挺的亮着白白的笑容,还有那一丛紫罗兰羞答答的绽放,指甲草红的压枝头,月季的刺儿都硬了,那株香椿树……我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于是所有的一切重叠再重叠。
差不多隔月我就会回去一次,老屋是越来越萧索了,樱桃树早就被父亲砍掉了,葡萄藤也是稀稀落落的,院子里早就已经面目全非了,我寻不到丝毫旧日的痕迹了,甚至于院墙塌了又盖,高高低低,前后挪移,我都渐渐漠然,我知道就是老屋早晚都是保不住的。
还有院子里那只老狗,也是真的老了,掐指一算差不多五年了,它原来灰得发亮的毛已然黯淡失色,眼神开始混浊,动作也不那么灵动了,只是每次一听到我回来的脚步声它还是会大老远就跑来亲昵的蹭蹭我。却是我已经多久没有好好注视过它了呢?心猛一阵酸,泪忍不住滑落。
我有一段历史,一种情结从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我甚至以为它会永远掩埋在我心底。很多时候我总是刻意的回避,那些东西关系到我的身世,我的童年,那样凝重的阴郁里,唯一的一点亮色,一丝快乐。
父亲最喜欢养狗,我童年的玩伴便只有这灵动的小东西。记忆中有许许多多欢乐的情景是它们给予我的。
我最喜欢刚满月的小狗,笨笨的很可爱,还懒懒的,我最喜欢打搅这些贪吃贪睡的小家伙。晚上的时候我还会给它们洗了澡抱它们到床上陪我睡,它们都不很乖的,总是到处乱爬,还记得有一个小淘气,总是喜欢骑在我的脖子上睡,不知道它是不是感觉那里最温暖也最舒服,而我竟然也能睡得着。其实很多时候我一睡着就记不得理会它们了,所以往往会被它们弄脏了我的床铺。为此母亲不少骂我。也总是会把它们从我的床上揪下来扔到屋外去,每次我都不依不挠,却不敢明着反抗,只是夜里还是会偷偷的再把它们抱回来。而它们一旦习惯了这样的优越待遇,到了晚上如果被关在门外就会嗷嗷的叫不肯睡觉。
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子整天跟狗混在一起,母亲就不喜欢。可那是我当时唯一的乐趣,也是我对父亲仅存的温暖记忆。父亲只有在逗狗的时候,才会那样舒心的对我笑,不设防。我和父亲也只有这么一点温馨的牵系。
我第一次对狗产生隔绝是那次见到它出事。之前家里丢过好几只,也只有惋惜罢了。只是那一次,那天夜里,那只狗从外面回来,上窜下跳,一直的打滚儿一直的打滚儿,它钻到柜子底下,任凭父亲怎么喊都不肯出来,叫声凄厉,我还记得当时父亲都哭了,拖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浑身僵硬了,嘴边净是白沫。父亲说它是不小心吃到药了。
那一幕一直都鲜活在我的记忆里。我开始感受到生命的无常。开始感受到付出的感情在瞬间成为幻影的悲痛。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想要再接近它们。它们的生命比人要短暂和脆弱的多。我无法忍受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还有一次家里的老狗生了一窝小狗,有七八个之多,我欢喜的不得了。都说狗窝是不能用麦秸来垫的,那天父亲在匆忙之际,忽视了,阳光下抱了满怀铺上。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个阳光丰沛的下午。老狗许是有感觉从窝里踱了出来,我守在窝边,逗小狗,却发现它们越来越气息微弱了,一个个耷拉着小脑袋,有气无力地样子,动都懒得动,我把它们捧在手掌里,小脑袋小腿儿都耷拉着,我以为它们是冷了,坐到阳光下面,把它们抱在怀里,可它们嘴里越来越多白色的小微粒,看得我触目惊心,我慌乱的不知所措,只以为它们是冷,还无知的放到炉子上用双手捧着去烤,急得都哭了,只是最终我还是没能挽救下它们的生命。母亲和姐姐回来的时候,看到我那么伤心也只是惋惜而无能为力,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偏偏我看不开放不下。父亲回来告诉我都是那些麦秸惹的祸,其实只要我一开始把麦秸都扔掉它们就没事了,不是我的错,真的吗?没有谁看到我徒劳的努力,也没有谁感受到我的哀伤和心痛,可是我还是走不出来。
父亲说老狗离世的时候,是不会留在自己主人家里的,它们会默默地出门给自己找一个地方静静地离去。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它们了,那么就随它们去吧,不必伤心,不必难过,总算它们也有了好的归宿。可是我总是不忍,却依旧不敢去追寻一个结局。或许只有留存在想象里才美好,哪怕是自欺欺人。
家里养过一只小哈巴狗,我最喜欢它的就是永远都不会长大,可以一直陪着我。虽然它也同样会老去。突然有一天它不知所踪,我伤心了好一阵子。只是没想到更难过的还在后面。
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每天下了课我总喜欢和朋友到小卖部逛逛,买些零食,顺便散散心。小卖部是我们老师开的。熟门熟路了,常常是径直而入。只是那几天里,常常感觉有些什么不对劲,老师新买了一只小狗,就拴在门口,每次我和朋友走到这里,它就冲着我们狂叫,朋友总是吓得拉紧我,我常常都是满不在乎的奚落她,狗有什么好怕的,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转身好好看看那只狗。老师也会说,那狗一般见人都不叫的,整天慵懒地蹲在角落里。可这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日子就这样过了有一个礼拜,突然有一天我再从那里过,它不叫了,我开始纳闷,于是我转身看了它一眼,这一眼把我的心都绞碎了,这是我的狗啊。我走近它,蹲下身,伸出手去抚摸它,可是我只触摸到它冷漠的眼神,它抬了抬眼皮,无动于衷。那一刻我的心碎了一地,生生的疼痛。它是对我绝望了呀。曾经它拚尽了全力想要挣脱束缚投入我的怀抱,哪怕是我回应它一个关切的眼神,它都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我怎么可以那样漠视它的挣扎与求助?是我亲手扼杀了它对我的感情啊。
我装作无意的去问老师,原来它是老师从贩子手里买的,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买了些吃的,走出去喂它,可是它把头转了过去,它已经不愿意理我了,或许它并不懂得何谓尊严,但是它明明白白的知道我伤害了它,我曾经对它不闻不问,冷冷的隔绝了它的求助。我知道我根本无从解释,我已经失去了它的信任。
回到家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心里满满的都是眼角扫到它当初挣脱着奔向我的身影它凄厉的叫声,还有深深的自责。父亲推门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了。
泣不成声的讲述完一切,父亲已经冲出了家门,他比我更爱那个小生命。我甚至都没有勇气跟父亲一起去。与其说我害怕那样的面对,不如说我害怕面对它的冷漠害怕面对自己无心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
父亲回来了,它看到父亲就像当初看到我一样惊喜和激动,只是父亲也只能那样去看它最后一眼,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不再属于这个家了。我止住了哭泣,却是在心底永远留下了内疚和自责,我不能原谅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去小卖部里,我不敢去,我是那样懦弱,我不知道该怎样忏悔不知道该怎样弥补,有些错误根本就无法挽回。谁说狗没有生命没有灵魂呢?它们一样的有血有肉有感情,而且我一直都认为它们是最有灵性的动物,也最通人性,或许它们仅仅只是不能开口说话。
很快的父亲又弄回来一只大狗,就是现在都还在的这只。可是不管它怎么试图与我亲近,我都怯生生的躲避,我走不出内心的阴影,或许只有不付出才不会失去更不会疼痛。只是我还是走不出宿命的纠葛。
那一天,小外甥来我家里玩。他和我是从小就打到大的。一见我就拳脚相加,哪想到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那狗就扑了上去,吓了我外甥一跳,它是第一次见我外甥,不认识以为我被别人欺负了,父亲喝斥它的时候,我愣在了一旁,我从没有这样动容过。它是要保护我呀,虽然我不曾和它亲近,甚至一直都在躲避它的亲近,可它还是当了我是家人一样来呵护的啊。那一刻我又怎么可能不动容呢?
于是我又一次义无反顾的付出。每次我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它跑近迎接我的铃铛响,它认得我的脚步声。而总是我一开门它就已经扑了上来用两只前爪抱住了我的腰,伸嘴就要亲我,我总是拍拍它的脑袋,呵呵的傻笑。母亲总是忍不住责备我,这么大的女孩子了还和小时候一样,不知道轻重。为此母亲打了它好多次,只是它并没有因此就疏远我,或许那样一种亲近是源自骨子里的,根本就无法摒弃。
只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离家在外,回去都是匆匆忙忙的,自然少了与它的亲昵和嬉戏,只是它依然认得我的脚步声,而那一阵悦耳的铃声在我听来也是倍加的温馨和亲切,那是家的呼唤吧,也总是在我伸手开门的时候它就立起来舔我的手了,也还是会在我开开门的一霎那扑上来抱住我,对于这样的拥抱我从来都没有厌弃过更不曾害怕过。因为它同样给我家的温暖。
现在看来它是真的老了,很多时候都有气无力地样子,我有准备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也会悄无声息的离去,或许我连它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只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经不起历练的小女孩了,我已经可以承受生命中任何的创痛,虽然我还是会忍不住流泪,但那并不代表我懦弱,并不代表我不坚强,不是吗?
或许生命本身就是脆弱的,人是必然要接受这样的现实的。要始终保持平和的心态,常怀一颗感恩的心,又或许就是这样的心,让历尽坎坷和磨难的我九死一生,终至平静坦然无畏。路还是要走下去的。
母亲打电话说老屋要拆迁了,是啊,十多年了,寒来暑往,草长莺飞,都老了,不舍也终要舍,不是想就可以留得住的。记忆里心中它们都会永远美好的。我还是会睡在那间阴冷潮湿的小屋里,听风观雨,走过四季,虽然是在梦里。
寂寥的老屋,孤独的老狗,成了我心中永远的剪影,关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