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阳初 (毛笔·墨)
林巧稚 (圆珠笔)
瞿同祖 (毛笔·墨)
蔡元培 (毛笔·墨)
罗雪村
一
缘何为“先生”写像?
退休后,日子慢下来,就想看书了。这一看,一些过去略知或闻所未闻的人物,纷纷从字里行间或是时间深处缓缓走来,我听见人们尊称他们——先生!我才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年代,它可能不是最好的年代,却是先生辈出的年代。我才知道,那些先生,既有普通人寻常的喜乐哀怒,又能跳出个人生活小圈子,尽精微,致远大,不仅在各自领域成为学者、大家,也在启民智、开新知中成为一代人杰,是曾经和至今深刻影响中国社会的人。尽管他们的名字后来或被淡忘、或被遮蔽,但在我日渐衰老的记忆中,已经牢牢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蔡元培、梅贻琦、蒋梦麟、马相伯、潘光旦、傅斯年、叶企孙、晏阳初、陈梦家、梅光迪、张中行……这样一长串名字,让夜空——星汉灿烂!
凝望先生,我拿起画笔……
二
在为先生写像的过程中,我记住了一些先生的思想和故事:
他说:“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们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分子责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给抱有他种目的的人去应用的……”——他是蔡元培先生。
他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他是梅贻琦先生。
他说:“教育的成功在于让人不信。”—— 他是张中行先生。
…………
故事一:他身着粗布长衫,骑着毛驴,走在定县的乡间土路上……他在做一件事——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他将农村问题归为 “愚、穷、弱、私”四端,求以文艺教育救“愚”,以生计教育治“贫”,以卫生教育救“弱”,特别是以公民教育救“私”。他从识字教育开始,中心是公民教育……他的一生,只做了这样一件事——他是晏阳初先生。
故事二:那年,她接到国事大典邀请函,却没有参加,因为那天她要出诊,她说:“我的病人更需要我,我需要守护在她们身旁。”1958年,医院手术台要“大跃进”,要提高效率,节省工序。她不赞同,问领导:“假如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你,你愿意冒风险吗?”她说:“我是医生,我治病救人,病人受病痛折磨,他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看病,不看人。”——她是林巧稚先生。
故事三:抗战时期,他在云南大学和西南联大任教期间撰写了一生最重要的著作《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1945年他应邀赴哥伦比亚大学和哈佛大学任职,1965年辗转回到祖国。惜回国后没有人为他安排工作。1971年湖南文史馆接纳其为馆员,但除了参加政治学习,他没有做过任何研究。1976年,他与夫人奉命翻译内部读物《艾登回忆录》。“当时翻译出版这本书,是没有报酬的,但我很乐意,因为回国,就是想为国家出力,所以,好容易有这件事,我欣然接受。”——他是瞿同祖先生。
…………
三
为先生写像多画在巴掌大纸上,画材或一支毛笔、一根铅笔,亦或一杆圆珠笔。
为先生写像的过程也是在阅读、欣赏——所谓相由心生,他们的每一副面孔都带着历史与岁月雕刻的印记,呈现出无穷尽的情状和意味:每一种表情,甚至嘴角的一翘一落,都带着鲜明的情绪和性格;每一个眼神,都藏着深邃的思想和人性的奥秘。
为先生写像也有局限,毕竟与先生们多幽明相隔,依据仅为模糊的旧照。另外,写像首先要形似,故很难不被形役。我的体会,写像过程也似翻译的过程,既要求得外形的相似,又要求达神韵的贴合。
所作写像多用线条造型,舍去明暗关系,先生的风骨、性格更易凸显,而线条造型虽简,却不能失结构,要耐看,经得起推敲。一度曾仿漫画家丁聪先生肖像画的装饰性笔意,后来尝试跳出来,揉进速写的即兴感觉,每一根线条力求有形、有神,避免工而少趣。有的先生,一生坎坷,其面孔留下沧桑痕迹,又适于素描造型,黑白灰不同层次色调所呈现的细腻、厚重感,以为更贴近他们丰富的历程和多艰的命运。
四
近些年,为先生写像,铢积寸累,已有百余幅。虽能力有限,仍不遗余力,就是想留下这些先生在心目中的映像,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也让能看到这些写像的读者,能够放慢匆忙的脚步,回望一下曾经的年代和那些先生。读书要读经典,阅览世间,那些先生虽然命途、性格以及人生志向各有不同,但都拥有高贵的灵魂,他们——也是人生的经典。
我一直想弄清:他们,曾经的先生们,常常身处困厄之境,仍从容适意,能在哲学、历史、文学、艺术、科学等等那么多领域矗立起那么多座高峰!为什么?我是说不清,只是可叹,那一代先生的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
但从他们那里,我似乎明白一点:要成为健全的人,要有尊严地活着,就该像他们那样,有自己的思想,有独立的人格。
很难说为先生写像有什么特别意义,但让我浅尝到精神升华的愉悦。
谨以这些写像,向先生们致敬!
(来源:中国社会报2020.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