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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育林在九岁那年谈了他人生中第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1969年,一向散漫惯了的毛育林被稀里糊涂地送进了学校。他的同桌是个“黄毛”丫头,不仅头发黄,眼珠子和牙也黄,皮肤更是蜡黄。毛育林因此经常嘲笑她,说她远远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泡刚拉的屎。“黄毛”丫头并不介意,依旧是吸溜着鼻涕,呲着黄牙冲着他傻乎乎地乐。
毛育林对她产生微妙“情愫”的那一刻,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天他一如往常那样在课堂上酣睡,头上突然袭来的一阵刺痒惊扰了他的美梦,他不耐烦地伸出手,狠狠朝头上抓了几把。
“哎,别动。你头发上有虱子,我给你弄下来。”
“黄毛”丫头尽量压低了声音对他说。
丫头揽过他的头,两只小手在他乱蓬蓬的发间开始翻找,动作快而精准,两只大拇指甲对着一掐,“啪”地一声响,虱子就爆了浆。丫头沉浸在这找虱子的乐趣中,而毛育林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感,长这么大除了他娘和自家姐妹以外,还没有哪个女性挨他这么近过。此时的他困意全无,眼珠子向上翻着,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其实细看她也没那么丑,眉眼之间还怪秀气的哩!毛育林愈发想入非非起来。“黄毛”丫头呼出的气息喷在他的头顶上,让他的小心脏也跟着“突突”跳个不停。
毛育林的作业本是全班最“干净”的,所以他很放心用来包食物。有时候是一块“手表带”般粗细的炸带鱼,有时是一块儿只见“三层”不见“五花”的红烧肉,毛育林总是调着法儿地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改善伙食,全然不顾偷他爹“小灶”挨揍带来的风险。那天他包来了一把油炸花生米,丫头美滋滋地在课堂上就偷嚼起来。花生米与牙齿碰撞后,迸发出来植物油的芳香让毛育林欲罢不能。
“给我两粒呗,看你吃我也馋了。”
“不给!这不是你给我带的么?”
“黄毛”丫头坚决不肯让步。
“就两粒,好不好?下回我给你带高粱饴!”
丫头妥协了,不情愿地匀出了两粒。毛育林迫不及待地放进了嘴里,“咔嚓”一声,花生米爆裂的声响惊扰了正在写板书的老师。
“谁在课堂上吃东西,给我站起来!”
毛育林大大方方地起了立,他早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好啊,又是你!你一天干啥啥不行,就长个吃心眼,把剩下的交出来!”
老师对他不屑一顾的神情很是恼火,脸色难看得像一颗紫茄子。
“老师,就这些,真没有了,不信你来翻。”
毛育林调皮地冲着老师伸出了尚有残渣的舌头。
“老师,他撒谎!他书桌里还有!”
“黄毛”丫头把花生米藏在了袖子里,假意在他书桌里掏了两把,随后就“大义凛然”地把花生米交了上去,背影显得是那样地无情。她大概是害怕,老师一会儿真来翻书桌的时候会“殃及”到自己吧!
毛育林如同电击般地呆立住了,仿佛胸口被重重地“抡”上了一锤。他想不明白,“爱情”怎就这样经不住考验,自己“千恩万宠”的丫头,在她心里,他怎么就连个“屁”都算不上。都没有人“逼供”,他毛育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出卖了?!
他顶着大太阳被罚站在墙根底下,一直站到了日落西山。他一边踢着墙角的土,心里一边恨恨地骂着:去他娘的爱情!
该说不说,毛育林被情所伤后,疗“伤”的时间可是够长久的。这些年虽然也没间断地和班上的女同学“打情骂俏”,但他始终再也没有对谁付出过真心。好不容易坚持读完了初中,在家待业二年后,他爹实在看不惯他每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于是就托人在“第二塑料厂”给他办了份工作。
这下毛育林可算是“嘚瑟”起来了,每天下班后工作服往边上一丢,就换上了他的喇叭裤和格子衫,再把“蛤蟆镜”那么一戴,屁股后边就自动跟上了那么一群“小迷妹”。他原本长相就不丑,可以称得上是浓眉大眼,再加上身材高挑,放在人群里自然也就出众。这几年他的女朋友如同“走马灯”似地更换着,“二塑”厂每年都要上演几出有关于“爱恨情仇”的戏码,“男主角”永远都是他毛育林。
毛育林挣工资从来都不交给家里,但对那些姑娘们却是出手阔绰,但凡姑娘开口,在能力范围内的他基本都会满足。谈恋爱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再加上那些姑娘自觉“拿人家的手短”,最后那些因为“风花雪月”之事所起的纠纷也就都不了了之。
后来“二塑厂”的临时工队伍里多出了一位南方姑娘:姑娘个子小小的,皮肤白白的,鼻子翘翘的,答起话来总是:好的呀。是的呀。在毛育林眼里她就是一朵滚着露珠的栀子花,娇嫩且芬芳。见惯了东北大妞的泼辣,南方姑娘的温柔似水让他彻底沦陷了。姑娘的名字里有个“仙”字,他总是没事找事那般去找人家“谈心”。
“仙儿,你们那里的姑娘都像你这么水灵么?”
“是的呀,我们那里有很多漂亮姑娘呀!”
“我不信,再好看,还能好看过你?”
仙儿有点不好意思了,眼神不敢直视毛育林热切的目光,低着头仿佛对自己的双脚说:
“育林哥真能讲笑话,改天我把同乡介绍给你认识呀?”
“那就不用了,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是谁这么好福气呀?”
仙儿抬起了头,水汪汪的眼里充满了好奇。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仙儿同以往毛育林带回家里的姑娘不一样,那些姑娘只知道盘腿往炕上一坐,到点儿等着开饭。仙儿进门寒暄过后,就扎着个小围裙帮着毛育林他娘在厨房“打下手”,南方姑娘做菜精致,讲究色、香、味俱全。就连一向口味挑剔的毛育林他爹都对此赞不绝口。只是有一点让老两口不太舒服,那就是他俩听不惯仙儿一口一个“叔叔”、“阿姨”那样的叫着。东北当时可没有那么“洋气”的称呼,所以老两口乍一听,觉得后背直起鸡皮疙瘩。
“阿姨,以后我中午如果有空的话,就过来给您二老做饭呀?”
“孩子,可不用麻烦你。我跟你大爷中午都在单位食堂吃!”
“哦,阿姨。下回我过来您可别准备这么多菜了,我随便吃点就可以的。”
“孩子,我们还真就没拿你当外人,平时你大爷也是爱多炒俩菜下酒。”
“哦,那大嫂嫁过来以后,每天晚上都由我来做饭,也让她尝尝我的手艺。”
“她可没那个‘口头福’喽,我和你大……叔叔商量着准备给他小两口买块地盖个小房,让他俩搬出去单过。”
毛育林他娘被仙儿的这番话哄的五迷三道的,在称呼上也就不再坚持,随着她改了口。老两口甚至还放话说,等他哥的亲事一办完,就给他俩张罗。
而仙儿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在不经意的谈话中,就把他家经济状况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那天小情侣从散场的电影院里走了出来,一路上毛育林看出仙儿仿佛有心事的样子。
“仙儿,咋地了?刚才电影不好看?”
仙儿摇了摇头,转身扑在他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毛育林慌了神,一把将仙儿扶了起来,焦急地问道:
“到底咋了?有人欺负你?”
“育林哥,爸爸说在这边没有发展,要带我们回老家了,过完中秋节就走,可我舍不得你呀!嘤嘤嘤……”
“我去找你爸谈,谁愿意走谁走!反正说啥也得让你留下来!”
毛育林眼睛一瞪,倔脾气也跟着上来了。
“没有用的,爸爸说除非我能变成正式工才能留下来,可那样的话要花好多钱……”
“嗐!花钱的事儿我来想办法,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我还能让‘到手’的媳妇跑了不成?”
毛育林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真的么?育林哥,我爱你!”
仙儿踮起了脚,兴奋地捧起了他的脸,在上面狠狠地亲了一口。
这一亲,毛育林觉得自己的心就如同这流泻的月光一般稀软如水了。此刻他觉得自己甚至都可以为仙儿去死。
中秋节那天一大早,毛育林就提着礼品来到了“准岳父”的家里,可是他敲了大半天,大门依旧紧闭。他正在扒着墙头纳闷之时,邻居家的大爷走了出来。
“小伙子,别看啦!昨天晚上那家南方人就大包小裹地离开啦!”
“啊!大爷,他们去哪里了?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留下什么话了没有?”
毛育林怔在了原地,他其实已经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但嘴上依旧是不死心地追问着。
“那我上哪儿知道去?人家平时就对咱们爱搭不理的,我还能上赶着讨那人嫌去?”
大爷意味深长地把毛育林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随后将一口老痰啐在了门板上,便径直离开了。
仙儿还是走了,她不仅带走了毛育林的心,并且还带走了给毛育林他哥盖房子的那笔钱。
屋里的床上、地下堆满了啤酒瓶,打开窗户仍然散不尽呕吐物的气味。毛育林精神涣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眼窝和脸颊都凹陷了下去,横卧在床上,犹如一条濒死的公狗。鬼知道他这一星期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爹下班后看到他这个死样子,又忍不住开骂了:
“王八羔子,真是造孽啊!家贼难防啊!老子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让你白白这么‘打水漂’!”
他娘虽然心疼钱,但也更心疼儿子,走过来劝慰他爹道:
“这也不能全怪他,他上哪知道那‘小南蛮子’心眼那么多去。这回让他把工资都交家里,还他哥盖房的饥荒!”
“小南蛮子”这四个字就好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就把“瘫”在床上的毛育林给“劈”了起来,他两眼通红,发疯般地冲进了厨房,嘴里怒吼着:
“我还!我还!我现在就还!”
手起刀落,左手一节无名指触目惊心地留在了菜板上。
他娘先是“嗷”地一声,接着就不省人事了。他爹暴怒到了极点,抡圆了胳膊打了他一耳光,毛育林感觉刚刚“疼”回来的魂儿,又被他爹给扇飞了,猛烈地天旋地转之后,也紧挨着他娘倒在了地上。
经过这次“浩劫”,重新回到工厂的毛育林仿佛寿命一下子被“抽”走了几十年。那套曾经迷倒无数姑娘的“装备”,他再也没上身过,堆在角落里了结满了蛛网。他时常把头靠在车间的墙壁上,一言不发地蹲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时间久了,后脑勺把墙壁都蹭出了一块焦黄的印记。他再也不想得到任何姑娘的青睐了,那个“二塑厂第一情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光景了。
大哥家的小侄女都已经四岁了,家里人商量着也该给毛育林“说”个媳妇了。
一位叫凤的乡下姑娘被媒人领到了老毛家。凤那年十九岁,眼睛稍微有点斜视,个子高,身体壮实、饱满得就如同一颗成熟了的玉米。凤是高中毕业,她不甘心这辈子就在乡下土里刨食。她不介意毛育林的断指,只是一心想嫁个有正式工作的城里人。毛育林自然是没意见,他现在这个熊样子,有姑娘能看上他就相当不错了。娶谁都一样,反正他也不再相信那“没皮没脸”的爱情了。
八个月以后,接亲的八台小轿车气派地驶进了村里。“大地红”的声响把毛育林的小侄女震得捂起了耳朵,可她顾得了耳朵就顾不上鼻子,她嫌乡下有股子猪粪味,之前一直都是用手掐着鼻子来着。毛育林他妹妹毛育红,见小侄女一会捂耳朵,一会又捂鼻子的,两只手在脸上忙的不亦乐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她一边擦笑出的眼泪,一边问小侄女:
“你看新娘子今天漂不漂亮啊?”
“啊?老姑,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毛育红凑近了小侄女的耳边再一次问:
“我是问你,新娘子好不好看?”
“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像只大狗熊!”
小侄女几乎是喊了出来。
凤那天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马海毛毛衣,毛衣一点都不显瘦,把她的孕肚勾勒得一清二楚。下半身搭的那条大红色的半裙,更是把她的腰身衬得如同一口酸菜缸。谁也猜不出红盖头下凤的表情是喜还是悲,或许她更多的是对城市的生活充满了希冀与向往,也或许她对乡下的娘家人拥有太多的牵挂与不舍。她就这样端着“喜盆”,迈出了娘家那座砖瓦房的门槛,从而开启了她并不幸福的城市生活。
毛育林的西装并不合体,领口和肩膀那里一点都不贴合,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即将脱壳的乌龟。他左手无名指断处有一块增生,上面粗底下细,就像是一颗胡萝卜被插在了手掌里,所以他把那枚硕大的黄金婚戒套在了食指上。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了凤手里的“喜盆”,在众人的欢呼声与娘家人的哭泣声中带着凤驶离了村庄。
很快一个长相酷似毛育林的男婴便来到了人间,可是男婴的到来并没有给自己的爹带来好运。相反,塑料厂效益下滑,每月只能开出极少部分的工资。毛育林凭着那张“残疾证”,索性再也没去厂里报过道。
此后,毛育林每天的日常就是喝酒、打牌。好在他没有搬出去单过,才得以在父母家蹭吃蹭喝。凤曾小心翼翼地和他商量让他出去找份工作,可是他每次都是眼睛一瞪,不知廉耻地丢给凤一句:咋地?短你吃还是短你喝了?凤正奶着孩子,怕再把奶给气回去,便不再与他计较。
他大哥看自家兄弟老这么颓着也不是回事儿,于是便出资为他盘下了一个小卖店。
毛育林这下没花本钱,还有了营生,心里自然是很乐意的。为了自己的“钱途”,为了不辜负大哥的期望,他开始一反常态,对待顾客时,脸上或真或假地堆起了笑容,嘴也跟着甜了起来:
“大爷,您慢走啊,用啥再过来!”
“大姨,您当心着点门槛,可别绊喽!”
“妹子,买点啥?哎呦,这大胖小子可真招人稀罕,看着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得有八个月了吧?”
小卖部的生意逐渐红火了起来,每日的营业额也在逐渐增多。妻子善良、贤惠,儿子白胖、可爱,有那么一阵子,毛育林曾感受到过幸福。可是时间一久,他就有点“飘”了,酗酒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下毛育林喝酒可方便了,每晚打烊后,他就会打开一罐带鱼或者是午餐肉罐头,脚踩啤酒箱子一直喝到尽兴。第二天一直睡到晌午才开门迎客,久而久之客源流失了大半。凤心里有气,但也不敢冲他撒。只能每天一大早给公婆做好饭后,抱着儿子亲自来看店。夏天小卖店里又闷又热,孩子起了一身痱子,靠着他爹坐在简易床上,身上刺痒得直哭。这个季节来买饮料和啤酒的顾客最多,忙的时候,凤根本顾不上孩子。而毛育林则依旧是张着个嘴巴睡得不管不顾,任凭儿子哭喊,任凭一群苍蝇在他油光满面的脸上起落。凤心里苦,但娘家人不在身边她又能向谁倾述呢?何况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想到这里,凤打开了一张“粘蝇纸”,默默地贴在毛育林脸上方的墙壁上。
几年后,毛育林的儿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市面上的小型超市也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小卖店的生意变得彻底冷清起来,终是入不敷出,只能落得个“关门大吉”。凤提议要去乡下批发一些蔬菜拿到城里来卖,毛育林不干,说蔬菜利润太小,还不如卖冷冻海鱼赚钱:一来不用担心有存货卖不掉,二来则是他自己也喜欢吃。
说干就干,凤早早地就开始张罗了起来。很快,市场里就多了一家卖鱼的摊位。凤待人和善,做生意又诚实守信,这为她赢来了不少的“回头客”。毛育林有时过来帮忙,一开始态度也挺好,时间一长他觉得琐碎,就渐渐失去了耐心,偶尔还会和顾客发生争执。
“这黄花鱼便宜点卖给我呗,我多买几斤。”
“便宜不了,我这上价可就贵!”
“你看你这鱼,有的肚子都破了,还卖这么贵。别人家比你这好,还比你卖的便宜。”
“那你上别人家买去啊!还让我给你便宜啥?我白给你得了!”
毛育林眼睛一瞪,倔劲又上来了。
凤一看这架势不对,便赶忙跑过来和人家说了“小话”,事情才得以平息。她可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人脉”,白白流失在毛育林手里。凤语重心长地对毛育林说:
“林啊,你看现在摊位上也不咋忙,我自己能应付得过来。你早上起来上货也挺累的,抽空回家补一觉去吧。”
毛育林巴不得落得个自在,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顾自打牌去了。
可怜凤这些年一直是在外面风吹日晒又雨淋,而毛育林则是在屋里逍遥自在又快活。凤原先本想着嫁到城里后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可没想到现在的自己比在农村种地时还遭罪。公婆还不待见她,有时候在外忙碌一天,面对她的只有一桌残羹冷炙。可善良、淳朴的她依旧是毫无怨言,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她再苦也认了。
有一年春节,几个兄妹都聚到了毛育红新买的洋房里。这些年,毛育林看着他的兄妹们都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的,而他自己的生活却依然没有起色,所以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能一个一事无成的人,最害怕的就是逢年过节时与亲友相聚,这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参差便会显露出来,让本就自卑的心灵更加雪上加霜。
本来毛育林觉得自己呆在角落里抽烟与他们相安无事也挺好,可**的外甥突然来了一句:
“老舅,禁止在室内吸烟!”
这句话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彻底引爆了他的情绪。他几乎是颤抖着哭了出来,边哭还边骂,由于情绪太激动谁也没听清他骂的是什么:
“呜呜呜,小*崽子,管我……老子……气……妈的……”
凤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两人相处这些年,她能够感同身受到他的痛苦,她觉得毛育林是借机在哭诉自己这些年的不得志,是在痛骂那个不争气的自己,更多的是在埋怨这个世界的不公平。
凤走到妹妹跟前很抱歉地说:
“红,别怪你二哥,这些年他心里苦。他喝多了,不是冲你们,我这就把他带回去,可别扫了大家的兴啊!”
凤很温柔地给毛育林穿上了外套,语气轻柔得像哄小孩子一样:
“林啊,听话,大过年的咱可不兴这样。你不是要吃皮蛋么?咱这就回家买去。”
有了这个“台阶”下,毛育林自然很顺从地跟她回了家。
许多年过去了,毛育林的儿子很争气,他知道自己那个不靠谱的爹指望不上,要过上好日子,还得靠自己。大学毕业后的他,在大城市拥有了一份收入很不错的工作。
可这些年毛育林依旧不争气,他仗着到了手的退休金和儿子日常的贴补,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冬天约老友打牌、喝酒、吃火锅。夏天约老友打牌、喝酒、吃烧烤,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他认为自己迎来了人生中的“高光”时刻,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天毛育林的手气很“冲”,连“和”三把大牌,嘴里的香烟都乐得叼不住了。正在他起身准备去撒尿的时候,一阵猛烈的头晕与头痛向他毫无征兆地袭来,他“邦”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凤那肿胀的脸颊与关切的双眼。他想问凤自己这是怎么了,可他的舌头已经“罢工”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他想拔掉插在身上的那些管子,可是半边身体已经不听他“指挥”了。他很恐慌,眼神可怜巴巴地,像受了欺负的小孩子那般,想要在凤那里的寻求答案。凤强挤出一丝笑容,语气依旧是那样温柔地告诉他:
“林,没啥大事,就是有点血拴,医生说溶掉就好了。”
可事实并不像凤形容的那般云淡风轻,这个善良的女人很明确地知道,毛育林的下半辈子得全靠她来护理了。
生病中的毛育林开始变得清心寡欲起来,他期待着自己能够早日起来行走,所以他对凤的精心呵护也是极力配合。凤每天如同伺弄婴儿一般,净做些肉糜、菜糊、米粥之类的易消化食物喂给他吃,一天三遍地给他按摩身体。混账了这么多年的毛育林,愈来愈觉出凤的“好”来,他一天比一天后悔,曾经对凤的冷漠和无视。每当凤给他擦拭下体换隔尿垫的时候,他虽然感动得“惊天撼地”的,但是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只能用如同婴儿般“嘤嘤嘤”地哭泣声来代替。他明确地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凤以外,没人会这样尽心尽力地伺候他。
凤一见他哭,就捧着他的脸逗弄他说:
“哎呦呦,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老可怜儿’呦?”
凤知道他想说什么,那“嘤嘤嘤”的哭泣声中包含了太多的情感:那里面既有对自己年少轻狂时的祭奠,也有对过往放荡不羁的止损,更多的是对自己用情不专的悔恨。
凤有时候也矛盾,她在想:自己究竟是想要一个健康的,但是心里、眼里都没有自己的毛育林?还是想要现在这个虽然半瘫的,但却是满心、满眼都装着自己的毛育林呢?
三百多天以后,毛育林终于获得了“新生”,他可以在不用凤搀扶的情况下进行短距离地行走了,语言功能也在逐渐地恢复。这两人大半辈子的情感也抵不过这三百多天的朝夕相处。年轻时缺失的浪漫,都在这一时间段得以填补。
此刻,毛育林正坐在轮椅上看夕阳,凤被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吸引了过去。毛育林像孩子恋娘一般,觉得凤离开他稍微远点距离,他就“心慌”。他冲着凤所在的方向喊:“凤,凤……”
“哎!”
凤微笑着转过身,披着霞光向他走来。恍惚中,毛育林仿佛看到,凤又换上了当年那件大红色的“马海毛毛衣”,只是少了“孕肚”的她,比那时多了几分妩媚与灵动,让他觉得她犹如天女下凡,看得目不转睛……
毛育林方才大梦初醒:原来凤才是他毛育林这辈子最大的“艳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