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一过,凤姐小产,不能理家。王夫人让李纨、探春暂理家务之事。这里探春理家,实际是宝钗当家。探春很有心计,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先天不足,想要取得好地位,只能靠自己努力,她尽量疏远亲弟弟贾环,尽量靠近同父异母的哥哥贾宝玉,尽量冷淡生身母亲赵姨娘,尽量亲近嫡母王夫人,她想尽办法抹去庶出的痕迹。王夫人重用探春,既说明她为人公正,同时还起到孤立赵姨娘的作用。王夫人明知道薛姨妈在散布金玉良缘,她故意让宝钗管家,等于她提前认可了这个儿媳妇。王夫人似乎很守礼法,但她未请示贾母,自作主张,让宝钗管家,这在封建家庭属于违规越礼,但她女儿是贵妃,有恃无恐,这正是贾母说的,你们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王夫人跟宝钗缓和地说:“老婆子们不中用,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凤丫头在外头她们还有个惧怕,如今她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你辛苦两天,替我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不仅答应了,她比李纨和探春还要尽心。探春和李纨每天上午在大观园的议事厅处理家务,宝钗每天在王夫人的上房监察。晚上睡觉前,薛宝钗亲自带领大观园上夜的人各处巡查。这就形成了一种局面,李纨和探春处理具体事务,和管家娘子打交道,而薛宝钗统管全局,直接和王夫人联系。这样一来,薛宝钗就成了荣国府的实际当家人,提前取王熙凤而代之了。薛宝钗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但是她对荣国府管家很热心,一个闺阁姑娘不仅管家还巡夜。按照常理,王夫人向宝钗提出管家要求的时候,宝钗稍加推却,王夫人就不会再坚持了,但宝钗接受了,她这样做,一是要取悦王夫人,二是要显示自己的才能,三是要反衬林黛玉无能,四是要取得将来当家的地位。宝钗晚上在贾府查夜,把千金小姐的脸面都丢尽了。这样一来,李纨就被边缘化了,她虽参与了管家,但她说了不算。凤姐病了,理应是李纨管家,因为她是长嫂,她也有能力。凤姐觉得自己这些年管家,管得太毒了,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就借坡下驴,她的如意算盘是把三姑娘当成自己的臂膀,但她想不到探春理家、宝钗当家的实际结果是要把她赶出荣国府掌权的舞台。
探春理家面临着各种难题,首先是对付这些管家娘子。凤姐早就说过,贾府的管家娘子好生了得,站高岸,推倒油瓶不扶,煽风点火,兴风作浪,全挂子本事。凤姐都可能被她们暗地里算计了,探春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而且还是庶出,这些管家娘子就更幸灾乐祸了。探春刚刚上任,她就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压住了阵脚,打出了玫瑰花的威风。上任当天,她拿亲生母亲作法,严守祖制,不徇私情。管家娘子吴新登媳妇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赏多少银子?”说完,她一声不吭,垂手侍立。吴新登就是秤上没星戳。男的没准星,妻子就更没准星了。吴新登媳妇没有准星是她知道贾府有明确规定,故意不说。如果在凤姐跟前,她早就查旧例、出主意、献殷勤。现在李纨、探春管家,她心想:“你们若违反了祖制,那我们以后也不按规定办事,就可以乱中取利了。”在这之前,袭人的母亲死了,王夫人赏了四十两银子,因为袭人不是家生子奴才。赵姨娘是贾府的家生子奴才,现在她的兄弟死了,待遇当然不能和袭人一样,得按照贾府的旧例来执行。探春一开始没想到这些规矩,她请教李纨。李纨也不太懂,她想到袭人的母亲刚死,赏了四十两,她觉得赵姨娘可以照搬,她就跟吴新登媳妇说:“也赏他四十两吧!”吴新登媳妇一听破了例,赶快接了对牌就走。探春说:“你且回来,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几个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家里的人若死了赏多少,外头的死了赏多少,你且说几个,我们听听。”探春这么一问,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又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争不成。”她想瞒天过海。探春笑说:“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媳妇笑说:“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了。”探春说:“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是这样,风姐姐还不算厉害。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媳妇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查了旧账,果然家生子的和外头的不一样,探春按照贾府的规定,赏给赵国基二十两丧葬费。
接着,赵姨娘就来了,吴新登媳妇唯恐天下不乱,跑去挑唆她。赵姨娘说:“这屋里的人都踩我的头还罢了,姑娘也该替我出气才是。”一边说,一边眼泪鼻涕地哭了。探春说:“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一句话三个姨娘。赵姨娘说:“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去。”探春一听,赶快站起来说:“我并不敢。”赵姨娘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探春说:“太太赏了袭人多少钱,那是太太的事,我没太太那个权利,我只能按照贾府的规定办事。”探春解释了一番,又拿旧例给她看。赵姨娘说:“我是你母亲,赵国基是你舅舅,现在你当家,你该照顾赵家,你该拉扯我。”探春针锋相对说:“你不是我母亲,你是姨娘;赵国基不是我舅舅,他是奴才。总是你给我没脸,太太不在家,姨娘该安静些养神,何苦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滚下泪来。赵姨娘没了话答对,便说:“太太疼你,你越发该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说:“叫我怎么拉扯?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个好人用人拉扯?”李纨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她满心想拉扯你们,她怎么好说出来呢!”探春马上说:“大嫂子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拉扯奴才?他们的好歹和我有什么相干。”赵姨娘说:“谁叫你拉扯别人了,这不是你舅舅死了吗?你多给他二三十两银子,太太还不依你。”探春说:“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是刚升了九省检点的王子腾,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探春拿赵姨娘执法,向世人宣布,我尊重祖宗章法,不讲私情,而且谁也不要来惹我这个千金小姐。探春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但如果赵姨娘宣传探春是她的亲生女儿,就是侮辱探春,就是不明事理的愚妾,这是封建宗法制度、等级制度决定的,这是当时社会的人之常情。
这时,平儿来了。探春哭过,平儿赶快上来替探春挽袖子,卸镯子,接过大毛巾把衣襟遮起来,服侍探春洗脸。平儿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死了,若按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马上说:“好好的添什么,谁是二十四个月养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的人。你主子倒巧,叫我开了例,她做好人。她要施恩,她好了,爱怎么添怎么添。”王熙凤想把做人情,破旧例的球踢给探春,探春一脚就踢回来了。进来一个媳妇说:“回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哥和兰哥一年的公费。”平儿知道探春要树威风,她就说:“你忙什么?你睁眼看见姑娘洗脸,不出去伺候,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平儿把凤姐搬出来给探春撑腰。探春不领情,还要拿凤姐的事来作法,问:“贾环和兰哥不是有份例?怎么上学又多出八两?原来上学是为了这八两银子,把这个蠲了。”平儿说:“早就该蠲了,我回去告诉奶奶。”探春不领情,仍然要拿平儿来作法。这时,宝钗也来了,探春说:“宝姑娘的饭怎么还不端了来一块吃?”丫鬟出去给管家媳妇说:“把宝姑娘的饭端了来。”探春一听,说:“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你支使她们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你叫去。”平儿虽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但平儿是代表王熙凤来管理这些管家娘子的,所以管家娘子都非常尊重她,但是探春点明平儿的身份仍是丫鬟。平儿赶快答应着出来了,那些媳妇们赶快说:“我们已经有人去叫了。”平儿说:“三姑娘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她自己尊重,你们藐视欺负她,招她动了大气,不过说她粗糙就完了,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她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她,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也只单畏她五分,你们这会倒不把她放到眼里了。”探春多么气派,平儿是王熙凤的总钥匙,荣国府那些管家娘子怕平儿就像怕王熙凤一样,但是探春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我的亲生母亲赵姨娘是奴才,平儿也是奴才,再有脸的奴才也得干奴才的活。
平儿回去向凤姐汇报探春的所作所为,凤姐说:“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可惜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平儿说:“奶奶也说糊涂话了,她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她。”凤姐说:“你哪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检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也是骑虎难下了。如今家里出的多,进的少。多省俭了,外人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平儿说:“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笑说:“我想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一娶一嫁,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两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也满破三五千两。如今再俭省些,陆续也就够了。只怕如今平空又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听她说什么?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的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已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她。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赵姨娘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现在我们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独了。按正理,有她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益;按私心藏奸,我也太毒了,也该抽头退步了,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擒贼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她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她一犟就不好了。”平儿不等说完,便笑说:“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反嘱咐我。”凤姐笑说:“我是怕你心里眼里只有我,一概没有别人,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说:“偏说你,你不依,这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不成!”凤姐笑说:“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才罢。看我病的这样,还来呕我。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吃完饭,平儿方往探春处来。这都是贾府的日常生活,每一个人是什么身份,琢磨什么事,曹雪芹面面俱到,写得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