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本质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曾两次让我陷入沉思,一次是在读了鲁迅先生的文章,而这次是读了芥川的小说集《罗生门》。
读完芥川的小说,就像推倒了第一颗多米诺骨牌,在连续几个夜里,或远或近的一些人和事,像抠破了结了痂的伤口,再一次活生生血淋淋出现在眼前,几番冥思苦想,这个问题犹如投入河里的石子,除了引起一时内心的波澜和失眠外,并没有得出任何有益的结论。
无论是孟子的性本善论,还是荀子的性本恶论,亦或西方宗教的原罪理念,其实这个问题在哲学和宗教层面上,一直都莫衷一是,众说纷纭。而回到现实的社会中,人性似乎也是幽灵般的存在,飘忽盘旋在人类文明的上空,人们看到他,却从未真正认识他。更多的是基于“经验主义偏见”,对人性做出的自以为是的判断。
无论如何,人们想将变化多端的人性,用一个类似于能量守恒定律一样的真理表达出来,都终将是徒劳的。芥川的作品并没有追求一种具有普世价值的人性,而是通过塑造一个个鲜活的个人来表达人性的不可捉摸。在《罗生门》里,芥川表达了人的利己本性。那是一个动荡不安,尸横遍野的年代,一位刚失业的家丁,当面临“做强盗还是饿死”的抉择时,看到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妇正在拔死人的头发,起初家丁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鄙视老妇,而老妇则苦苦哀求如若不这么做自己就会被饿死,听了老妇的话家丁并未怜悯而是决然将老妇的衣服拔掉抢走。因为家丁不也在备受道德和生存的问题所困扰吗?篇幅不长,但极具戏剧张力。
亦或在《疑惑》中,描写了这样一位老师,他年轻时意气风发,还娶了校长的义女,虽身有小缺陷,但他们夫妻还算和睦,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打破了宁静,妻子被压在了屋子坍塌的横梁下,任他怎么拖也拖不动,这时又燃起了大火,眼看就要烧了过来,男子为了不让妻子被活活烧死,拿起瓦片将妻子砸死。从此男子陷入深深的消沉和怀疑中,当听到居酒屋老板娘在同样的境地里,因火烧断横梁而获救时,男子彻底的陷入崩溃和疑惑中:是为了让妻子少受罪而杀掉妻子,还是因已经嫌弃妻子而趁机杀掉妻子,他自己也想不清楚了。
《枯野抄》中众弟子们围坐在奄奄一息的师傅周围,做最后的诀别,但在这样压抑和悲伤的气氛下,每位弟子内心却萌生的除悲伤外不同的情绪,而当师傅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众弟子反而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这篇短文在各种情绪的掺杂中,在行为与内心世界的冲突中,异彩纷呈。
在这一类主题中,如以内容丰富、寓意的深刻、收发的别致、技巧的完美而论,当推《竹林中》,竹林中发生一起凶杀案,有个年轻的武士被杀,美貌的妻子遭到大盗的凌辱。可大盗与妻子各执一词,都自供是凶手。而死者亡灵借灵媒之口却说是自杀。那么究竟谁是凶手呢?小说没有结论。整篇作品由七人的口供组成,从各自的角度提供不同的说法,表达出人心的善变。
还有《鼻子》中饱受长鼻子困扰的内供,在治好鼻子后反而受到更加强烈的嘲笑。“因为当人们看到别人深处困境时,难免会带着些同情,而当他摆脱困境,人们却有一些莫名的失落。”
《山药粥》中备受嘲笑的下级军官,因想畅快地吃上珍贵美味的山药粥而生活有了盼头,但当他的愿望即将得到满足时,却莫名地“倒了胃口”。
正如鲁迅先生评价,芥川的作品,所用的主体很多的是希望之后的不安,或者正在不安时之心情。
芥川就像一位冷峻的外科医生,用文学的手术刀,将人性庖丁解牛似的,分解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他不在其中掺杂任何的个人价值,而像一个旁观者,审视人性在一次次面临考验时的“胡作非为”。在这种可怕的冷静和理性背后,却隐隐地飘出一丝哀伤之感。这可能与他长期压抑的童年相关,正如他在自杀前的遗书上写到:
“我是个养子。在养父家里,从未说过任性的话,做过任何任性的事。(与其说是没说过、没做过,倒不如说是没法说、没法做更合适。)......如今,自杀在即。也许这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任性吧。我与所有的青年一样,有过种种梦想。可如今看来,我毕竟是疯子所生的儿子。”
我有时感慨,难道天才都是要有这样一个不甘于平凡的结局吗?
芥川对人性的剖析是理性的和富有张力的,但在文学艺术表达上却非常的精致细腻灵动。比如在上文说的《枯野抄》中,关于寂静是这样描写的:“后客厅里,笼罩着冰冷的沉默,鸦雀无声,就连缭绕在枕边的线香,都一丝不乱。”用具象的烟线来表达声音上的死寂凝重,笔法十分精妙。
芥川作品的内核有着一种近似冰冷的客观,这也体现在精巧的文章结构上。芥川善于运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事物,在你不经意间出现在文章的某处,伴随剧情的发展前后呼应。比如《罗生门》中家丁脸上的“火疖子”,《疑惑》里肃穆的观音像,它们每每在文章的关键时刻出现,烘托氛围,升华主题。这种四两拨千斤的精妙笔触,赋予了普通的事物不同的意义,成为一枚意义深远的“符号”。
芥川作品中的人性是多维的,是立体的,也是不可捉摸的,因为它存在每个人的心中,最后引用一句柏拉图的名言,“人是一切事的尺度,是存在者之存在,不存在者之不存在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