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缘这事儿,谁没做过?不过是贾雨村比我们做得更高明罢了。你看詹光单聘仁他们和主子抱腰携手的,还真别看不上,我就是放不开读书人的面子,但凡能像他们一样放得开,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在贾府混得风声水起。读书人怎么了?也得活着啊,不在官僚富贵人家依附着帮闲凑趣,我们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呢?或者,单只“依附”二字,凭白辱了读书人的门楣。
读书人,我们还哪里算得上读书人;门楣,我们还配说什么门楣。读书人该有读书魂,本该成为人上人,然而,有时候在生活面前,总是有万般的无可奈何。我真的觉得自己活得好卑微,像一棵藤蔓上的瓜,由不得自己去独立,唯有攀在上面苟活。说得好听了,我是清客相公,说得不好听,我与那些奴才又有什么分别?奴才靠着贾府生活,我不亦如此吗?科举不成,仕途无门,我也想换一种活法,种地或者学个手艺再或者经商,但走上科举这条路,哪里还能够回头?人一落魄,生活里只剩下不如意,走了背字喝凉水都塞牙,我还如何顾得上谁怎么看我。
你觉得我百无一用,上不能安邦定国,下不能写出传世名句,充其量只会骗吃骗喝。也没说错,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吃不饱穿不好怎么活下去?一定要衣衫褴褛才证明我的骨气吗?果真人人都如此的话,谁来见证有钱人的豪门生活。我的生活不需要观众,但是贾府需要,没有观众,大观园的戏上演给谁看。
其实清客相公自古有之,原非我开天辟地。贾公不是战国四君子,我当然亦不是他生死与共的兄弟,连幕僚都算不上。你就当我是来贾府打秋风的,顶多做个谄媚的小人,察言观色溜须拍马是我的本分。人生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混,混吃混喝等死——我有时候也很难过我自己心里这道关,也需要不断做心理建设。不求谁能理解,但求自己慢慢能做到心安理得,让自己的脸皮再厚一点儿。
大观园这个大工程,好活儿那可太多了,但显然轮不到我的头上,我不过是一群陪侍主人左右中间的一员。若清客相公也分等级,我顶多是帮闲凑趣的中下等罢了。主人纠结大观园题对额的事儿,要我说主人想得甚是周全。这么大的园子,贵妃没见呢断不可先自定名,至于匾额对联拟好后,肯定得贵妃看了方能一锤定音,才是正理。本来我滥竽充数混迹其中挺好,每日都是这样没啥存在感,大不了他们一等清客相公吃干的,我喝个汤。孰料主子又冷不丁提起了贾雨村,那我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总不能真待贾雨村拟,我不更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大家正寻思各展拳脚,优胜劣汰,不想这时候宝二爷来了,看这形势,更显不着我了,我只要随波逐流就好。
今儿的舞台是宝玉的。主子选正了位置,我在后面的人群里亦步亦趋,只看得见桶瓦泥鳅脊,心底涌起一股淡淡的悲哀:在主子的地盘,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或者我就是一条泥鳅,软弱无能,没有骨气。别人说山好,我也随声附和,我又何尝看得清那翠嶂。别人说胸中有丘壑,我也赶紧顺着说,有不有丘壑还不得看有没有银子,银子到位我也能做好。眼见到了一处所在,镜面白石,正可以迎面留题,主人哪里是考我们此处题什么名才好,分明是要试一试宝玉的功课有没有长进。于是,大家说该题“叠翠”“锦嶂”的,还有说“赛香炉”“小终南”的,我也不知自己小声嘀咕了啥,终是淹没在别人的声音里,虚伪的我啊——即便虚伪,我都没别人虚伪得高端,或者,不如别人的虚伪来得丝滑。我生怕我的虚伪吓到我自己,我也想像他们一般八面玲珑,可惜我终究道行不够。
谁不是藤蔓上的一颗瓜?是一颗瓜倒好了,瓜熟蒂落终有结果,怕就怕我连藤蔓上的一颗瓜都不是,我顶多是攀缘在藤蔓上一条不起眼的茎或者一片叶而已。
若论文学创作,呵呵,大家都能敷衍些俗套,我亦可以。宝玉说的原不错: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我焉何不知“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的道理,宝玉的“曲径通幽处”不就是唐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吗?大家都夸宝玉天分高才情远,像我们这一干人等读书读得迂腐了。我看未必,单只这一句谁又想不到呢?不过既然主子高兴,皆大欢喜的事儿我也没必要扫兴。跟着走,顺着说也就是了。我都到这一步了,哪里有资本与主子唱反调呢?人生嘛,就是这样,走到哪步说哪步。我们老祖宗习惯客套,到了我这儿怎么还不适应了呢?主子说着不可错误地赞美,但其实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是高兴的。儿子英雄爹好汉,宝玉厉害主子脸上亦觉光彩无限。唉,可惜我没能让我爹以我为荣呀。
进了石洞,草木茂盛,景色优美。不必说枝叶青翠,也不必说鲜花明亮,单说那条清澈的小溪,从深处弯弯曲曲地流过石头的缝隙下面,淙淙作响。恍惚中来到了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再往里走一小段,渐渐走到了北边,平坦开阔,两边高耸入云的楼宇飞檐,装饰着无比精美的雕刻和栏杆,它们顽皮地藏在山坳和树梢之间。从高处往下看,只见小溪清可见底,水声潺潺,宛如白雪倾泻而下。小石子铺成的小径蜿蜒曲折,仿佛直通云端。白石头砌成的栏杆,环绕着池塘的边缘,三座石孔桥洞横跨在水面上,桥侧有兽面石雕张着嘴。桥上有亭子。大家上了亭子,主子倚着栏杆坐下,聊起欧阳公的《醉翁亭记》,若用“泻玉”二字,显然有抄袭欧阳公之嫌,但这话需宝玉说出来尚可,岂是我等可以胡诌的?既是省亲别墅,应制而作,定当歌功颂德,粗陋不雅谈不上,但含蓄些自然会更好,能够耐人寻味。话都让宝玉说了,我们听着就行。“沁芳”?嗯,我不由点头颇觉新雅,你还甭说,宝玉肚子里有点东西。主子又让宝玉做了一副七言对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妙呀,我不禁心里暗暗称绝:与匾额相配不说,绕堤翠柳映得水光澄碧,隔岸花香沁得流水芬芳。此刻,就连主子都不禁点头微笑,我们更是交口称赞。
出了亭子走过池塘,每一个小山丘、每一块石头、每一朵小花、每一棵树木,皆是精心布置挑选。至此我方知身边这些清客相公他们也是可以的,着实美不胜收。一步一景移步易景。那份新鲜感和惊喜,若换作我,当真做不到。也许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不,一定是书读得不够限制了我的格局和眼界。我暗暗想着,该把我做清客相公的心收敛一二,若是我用在读书上,保不齐哪一天我也可以功成名就。唉,我的一颗心啊,一天天的东想西想,辜负了美景,辜负了时光,更辜负了自己。难道我一辈子都要这样碌碌无为了吗?当下,我与身边这群人是如此格格不入。人活着,好难啊。读书时我不能全力以赴去读书,做清客相公时我又不能义无反顾去把自己揉圆搓扁,我到底要什么呢?我若不能像主子一样做一棵藤蔓,好我至少要安心做好上面的一颗瓜也行,我如此这般,我不失败谁失败呢?
若不是家中尚有妻儿老小,我真想从桥上跳下去一了百了。我怕不是一辈子都没法像主子一样成为达官显贵,可以风光无限。一念及此,顿觉万念俱灰。不知不觉我就落了后。依稀听得到了第一处行幸之处,定了“有凤来仪”。嗯,有凤来仪,我却没有女儿可以光宗耀祖。单是和他们走在一起,我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呸,我不禁有些瞧不上自己,装什么文人的假清高,来都来了,总是要加强自己的存在感,不然,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我恨我不是藤蔓上的一颗瓜,看人家詹光、程日兴他们,谁没有得到实惠?偏我比他们差到哪里?他们会说的、他们会做的,难不成我就不行吗?我该向他们多学习学习,看看他们是怎么说怎么做的,既生在藤蔓上,好歹也要结成瓜,也不枉我低一回头对不对?
我身体里似乎一直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至此,我想通了,我紧走几步到主子和少爷身边去。
此时已过了“杏帘在望”“稻香村”,步入一座茅堂,纸窗木榻,洗尽铅华。老爷瞅着少爷说:“这里怎么样?”我忙推推宝玉,让他说好。不料宝玉倒还有着孩子心性,说没有“有凤来仪”好。果然老爷生气了,骂他是无知的蠢物,眼里只有庸俗鄙陋的富丽堂皇,见不得清幽的天然之美,到底是不读书的缘故。我这老脸一红:我们倒是读了很多书,然后呢?真话不敢说一句,我为我自己悲哀——但终究悲哀不能当饭吃。直到宝玉说了“蓼汀花溆”四字,老爷的怒气值才降低了一些。老爷又何尝真的生了少爷的气呢,不过是做做样子,心里指不定乐开了花。
我这里光顾着揣摩着父子俩的神情言语,没留意从山脚边一转,已然回到了大门前。这一遭大观园走下来,着实不轻快,好在我已经捋清了我的人生路。
谁不是藤蔓上的一颗瓜——有一天,我也是……